水沉曦

回上海的票是早就订好的，明楼被一群的同僚前呼后拥着道别，明诚自觉扮演一个称职的秘书，拎着行李先送上车厢，他这阵子一直跟着明楼出入，也算是在这里上上下下混了个脸熟。明长官身居要职，总会有人想在他这里走一走门路，可有些事他们拿不准主意该不该讲能不能讲，明长官的心思着实难猜，相比之下这位沉默寡言却笑容和善的秘书长就显得好说话很多，自然就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明秘书长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瞒天过海的本事也堪称一绝，但明长官眼力过人，眼风一扫就知道他私底下收了不少好处，这不前脚才跨上车，后脚就有人跟了上去，接了他手里的行李，末了怕还要双手奉上一只没有署名的信封，至于信封里装了多少，托付的事情能不能成，估计也就只有送的人和明秘书长自己知道了。

十一点四十，火车准时发车，明楼总算摆脱了那些太过热情的同僚，明诚在前面领路，一路把人带到了车厢。明楼站在门前，目光挑剔地打量了一番，觉得没有哪里不合自己的心意，这才走进去坐下，夸了正在关门的明诚一句：“明秘书办事我就是放心。”

明诚笑得十分谦逊：“明长官过奖了。”

他在官场混迹这么多年，现在虽是秘书，当初在76号也不是没有做过长官。他深知长官出差，随行的秘书是最要谨小慎微的，做得好了不一定会有什么好处，做得不好触起霉头倒是首当其冲。明诚身为秘书长，手底下的三个秘书一个一门心思往政治部爬，剩下两个都是日本人派来的眼线，心思都不放在正经工作上，平时办事倒还凑合，揣摩长官心意这样的要紧事却像是半点不过脑子。明楼的行程最初送到他手上时，火车票订的是早上八点，明诚微微皱眉，问送行程进来的陈秘书：“那天从南京到上海的火车票还有晚一点的吗？”

“有是有，中午下午都还有很多。”陈秘书不明就里，“可是明长官说要早去早回。”

明诚低垂着眼睛继续看行程，拈着一支钢笔在手里转。早去早回这四个字不过是一句废话，且不说届时可以预见的同僚欢送要多少时间，就说他明长官连平时上班都是踩点，要他赶早上八点的火车，他们几个不随行的秘书置身事外，他这个随行的可不想到时候看他的脸色。

他抬手划掉了八点回程的那一栏，又在后面圈了一个圈，把行程表递还给陈秘书，有条不紊地吩咐：“车票取消，订临近中午的，座位也换成单独隔间，你知道明长官不喜欢和其他人混在一起吧？”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有些不安的陈秘书：“好好揣摩长官的心意，做事也多用点心。陈秘书，你这样没有眼色，我看你要想去政治部恐怕是有点难。”
陈秘书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拿着行程表不敢再多说话，快步走了出去。

明诚的算盘打得好，南京到上海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是订得太早，难保他还要伺候这位难伺候的明长官吃午饭，若是订的太晚又难免有些浪费时间，更何况他在南京闹起的风波不小，早点离开才是上策，所以他特意暗示了陈秘书订中午的车票，这样一举两得，省得他费心，而陈秘书被他一通训诫已经是无地自容，当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明诚对此十分满意。

明楼自打坐下以后就开始看报纸，临近饭点也是纹丝不动，明诚了然地站起身：“明长官中午想吃什么？”

“你看着办吧。”明楼从报纸上面轻瞄了他一眼，金丝眼镜衬得他整个人道貌岸然，“你办事我一向放心。”

明诚磨磨牙笑笑：“明长官的意思我知道了。”

明楼的视线重新投回报纸上，他浏览的速度很快，明诚出去的时间不长，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看完了那份报纸。趁着明诚在桌上忙活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说：“明秘书觉得南京怎么样？”

明诚先是在桌上铺了餐巾才放上午饭，他自己是不用这么讲究，但明楼大少爷毛病多，他低着头摆弄餐具，听到问话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明长官的意思我不太懂。”

“就是和上海比起来，明秘书觉得南京怎么样？”

“不知道。”

“不知道？”

明楼因为他如此干脆简洁的回答略微挑眉，明诚拆了筷子烫好了递给他，自己也坐下来，迎着明楼的目光看回去，表情十分无辜：“我这两天不是一直跟着您么？也没有时间到处转转，当然也就不知道南京和上海比起来怎么样了。”

明楼从他手里接了筷子：“南田科长要是知道你这么尽心，一定会好好奖励你的。”

明诚也是直言不讳：“毕竟南田科长付了我一大笔钱，我当然是要尽心。”

被热水烫过的筷子上还隐隐冒着热气，明诚确实体贴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可这也是明楼不敢放松警惕的原因之一。明诚能在关系错综复杂的新政府如鱼得水左右逢源，短短几年就稳稳地坐上情报处长的位子，除了他的能力极其出众，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实在厉害。从情报处长调任成他明楼的秘书的第三天就摸清了他在办公时的习惯，一个月以后就到了只要他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想要什么的程度，送来的咖啡是他惯喝的微烫的温度，各种文件分门别类地摆在他桌上，称职二字已不足以形容。在什么样的人面前该做什么样的事他比谁都清楚，可他也知道太八面玲珑让人抓不着把柄不是好事，人无完人，所以他也毫不掩饰地暴露自己的弱点——明诚先生对女人没什么兴趣，他只爱钱。贪财是个可以让人接受的喜好，更何况钱几乎没人不喜欢。

明诚没等他就自顾自开始吃，他的吃相很好，握着筷子的手也很漂亮，明楼合上报纸放在手边，他夹了一筷子菜，不动声色把话题又转回去：“那明秘书觉得，南京的咖啡厅和上海的比，如何？”

明诚不意外他会提到这个话题，他昨天被萧潇在咖啡厅前一推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一出，少爷们都有这么个通病，自己碰过的东西在失去兴趣之前容不得别人碰，于这一点上明楼要比明台好得多，不过也难说他是装得好还是存了试探的心思。明诚笑了笑，从容不迫地回答：“明长官应该知道，咖啡厅怎么样不重要，和谁一起去的才重要。”

“要是让大姐知道你这么快就新交了一个女朋友，想必民立中学的金老师也就不用去见了。”明楼抬了明镜出来，摆明了是想彻底把这件事从公事变成了私事，他们之间不再是长官和秘书的关系，家里人说话，当然不用那么虚伪绕弯。

明诚顺着他的意思不再扮演明秘书，但说出来的话依旧真假难辨：“大哥要这么说的话，她不算是新交的，算是老相识。”

他给自己添了一筷子菜，给明楼留足了时间消化这句话，片刻之后明楼轻笑一声，他果然没有被这么轻易糊弄过去。

“我听说在军统的军校里，会有一种‘生死搭档’的安排，多半是成绩相当的一男一女结对完成任务…”

这句话明显还有下文，明诚脸上露出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楼目光锐利，言辞也相当不客气：“昨天的那个女孩儿，她是你以前的生死搭档是不是？”

“以前这个词用得不准确。一对生死搭档之中除非有人死了，否则这种关系永远保持下去，没有以前这种说法。”明诚目光灼灼地看回去，他早就知道萧潇的身份瞒不住明楼，既然瞒不住干脆不瞒，还可以先发制人拿来做些文章。
明楼挑眉：“生死搭档之间可以产生感情么？”

“不然你以为，应该一起行动的生死搭档为什么我们隔了那么远？”明诚故作惋惜，“情难自抑啊。”

他这句话纯粹是胡说，军统早年缺人缺得厉害，他们毕业以后上海和南京的重要职务同时空出，他和萧潇都是成绩斐然，合作还是单干没有什么区别，上面原本急得焦头烂额，当时也顾不了太多，干脆地把他们俩拆了开来，一个去了上海一个去了南京，和他刚才胡诌的什么情难自抑没有半点关系。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明楼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向着那叠报纸抬了抬下巴，莫名其妙说了一句全不相干的话：“这两天的讣告不少。”

“这就算多了？”明诚只往那里扫了一眼就继续吃饭，“不过我可以保证，这些讣告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做事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让人发现。”

“难怪这次答应来南京答应得这么爽快，原来是顺水推舟。”明楼颔首，略微一停顿以后继续说，“叛徒不好处理吧？”

明诚认真看了他一眼，在心里感叹明楼确实聪明得可怕，这么一点零碎的信息就能知道他来南京的目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就笑吧，到时候只怕你们那里出了叛徒会比我们这里的更难处理。”

火车准点到达上海，明诚出站的时候先是看到了于曼丽，紧接着又看到了几步之外的汪曼春，他瞥向一旁的明楼，明长官显然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于曼丽快步跑过来叫了一声哥，明诚摸摸她的头：“不是说了不用来接我吗？”

于曼丽朝他眨眨眼，明显是有事。汪曼春这时候也走到三人面前，叫了明楼一声师哥，明诚很敷衍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摆出一副不愿打扰他们好事的模样：“既然有汪处长来接明长官，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完也不等二人回答抬腿就要走，汪曼春最恨他这副目中无人的姿态，从前在他手下的时候就处处被他压一头，现在降职成了个秘书竟然还敢给她脸色看，不由得提高了嗓音：“站住！”

明诚回身站定，两手插兜啧了一声：“汪处长还有什么事？”

汪曼春强压怒气，转头对明楼说：“师哥，前两天新政府的一个秘书被人捅死在大街上，应该是你办公室里的。”

“什么叫应该？76号现在已经不济成这样了吗？”明诚作为前任情报处长，阴阳怪气地说这话无疑是在打汪曼春这个现任处长的耳光，汪曼春的脾气本就不好，被杀的李秘书又是她的人，他们情报处接连忙了好几天都一无所获，梁仲春还时不时要说几句风凉话，她攒了一肚子的火正是没处发的时候，明诚幸灾乐祸字字戳心，汪曼春忍不住就要发难，明楼蹙眉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具体是怎么回事？”

“三言两语说不清。”汪曼春勉强压了压火气，“要不师哥我们一起吃个晚饭？”

“也好。”明楼点头，又点了站在一边的明诚，“明秘书也一起来吧。如果真是我办公室里的人，想必你也比较清楚。”

明诚半掀着眼皮，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僵着脸的汪曼春一眼：“是。”

依然是和上次一样的餐厅，依然是和上次一样座位安排，明诚和汪曼春自然是不能安排到一起，不然怕是菜还没上两个人就要掀了桌。汪曼春和于曼丽面对面对在靠窗的一侧，明楼坐着汪曼春身边，明诚坐在自家妹妹身边，桌子底下的膝盖隐约能碰到明楼的腿。

趁着等上菜的间隙汪曼春就开始讲那个横死的秘书，说是那个秘书认出了前阵子在小巷子里打了他还抢了他的文件的人，把人堵进百货商店，原本是万无一失，最后却不知怎么的被人捅死，前后各一刀，扎得又深又狠。

“我在76号接到他的电话，说是发现了嫌疑人，但是等我到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汪曼春眉头紧皱，看向明楼的眼中满是热忱，“我想到师哥你今天回上海，怕有人对师哥你不利，所以就赶紧过来了。”

明诚坐在对面没空搭理她，她的好师哥却不肯放过他，点了他的名问：“明秘书？”

“前段时间被打，还被抢了文件，听起来像是李秘书。”明诚放下刀叉，觉得大概是上次给的教训还不够，于是桌子底下的脚不动声色顺着明楼的小腿往上勾，察觉到对面的明楼动作一顿，他非常满意地一边继续一边转向汪曼春，“汪处长，事情悬而未决，76号奔波几天一无所获，你这个情报处长倒本末倒置地跑出来和你师哥吃晚饭？”

明诚的眼睛很大，里面的蔑视明白得让人想不看清都难：“现在的76号，真是…”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汪曼春的私心被说破顿时恼羞成怒，明诚只觉得她愤怒的脸分外赏心悦目，而她一向巧舌如簧得师哥现在自顾不暇，当然也是没精力分给她的。明诚放软了语调，绵里藏针地说：“汪处长言重了，我当然是不敢教训您的。我不过是以前辈的身份给您提一些建议罢了。”

“你！”汪曼春气结，转而去拉一直没有作声地明楼，“师哥！”

明楼被桌子底下明诚的腿弄得坐立难安，当即顺着汪曼春的话厉声训斥：“干什么呢？能不能让我们好好吃顿饭？”

“那您二位慢用。”明诚动作比他还快地站起身，“曼丽我们走。”

全然不顾汪曼春的脸会扭曲成什么样，明诚心情极其愉悦地快步出门上车，于曼丽坐在他身边欲言又止，偷偷瞄他，明诚开出去两条街才开口：“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李秘书的死是你们干的？”

于曼丽小声回答：“是。”

“急着跑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明诚不以为然地笑笑，“做得不错，还有就是下次镇定一点，多大点事。”

我真是差别待遇，明大公子为了和阿诚吃个饭如履薄冰还能给自己来一大段回忆杀，这边明长官和明秘书吃饭就跟调情一样，关键是明长官还一副大爷的样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